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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
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
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
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
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
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
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
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
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
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
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
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
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
”胡公皆许之。
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
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
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
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
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
有沙门负资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
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
”皆曰:“如命。
”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
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
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
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
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阳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强如初。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皆拒不纳。
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
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
悲夫!
徐文长是明嘉靖至万历年间著名的文学艺术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个秀才,以后屡试不就。他好谈兵法,积极参与当时东南沿海的抗倭战争,曾入浙闽军务总督胡宗宪幕中,参预机宜,写过两篇对倭作战的方案,自称:“尝身匿兵中,环舟贼垒,度地形为方略。”后胡宗宪被捕下狱,他也受到牵连,忧愤成狂,之后游历山水,遇见总兵李成梁并教导其子李如松兵法战略,并使李如松在万历二十年的朝鲜战争中大败丰臣秀吉的日本军。他怀才不遇,在仕途上备受倾踬,在文学上亦不得志。他与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同时,然却是李、王的反对派。他曾批判复古派效古人某篇某体是人而“学为鸟言者”(《叶子肃诗序》)当时复古派盛行。王、李之作遍天下,他自然受到冷落。徐文长生前虽有文集刊行,但鲜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龄的家中发现其诗集《阙编》,大惊异,叹为平生仅见,于是写了这篇传记。
徐文长一生侘傺潦倒,其磊落不平之气,一一发之于诗文,“愤激无聊,放言高论,不复问古人法度为何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诗实力公安一派的先鞭,尤其是他批判理学之伪,提倡一己之适,蔑弃礼法,作狂傲世,更与公安三袁的处世精神相通。因此袁宏道的这一篇传记便不同于一般记述人物的行状。全文从徐文长的诗文不得行于世写起,突出他怀才不遇、备受冷落的坎坷一生,同情之心溢于言表,景仰之情流注行间,寄情楮墨,表达了作者自己强烈的傲世疾俗的精神。
徐渭(xú wèi)是一位奇人,袁宏道的《徐文长传》也可称为一篇奇文。徐文长是著名的诗人、戏曲家,又是第一流的画家、书法家,在文学史和美术史里,都有他崇高的地位。但是他一生遭遇波折。他在世时,虽然不算无名之辈,还几乎做出一番事业,但最终如这篇传记所说的,“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他死后,名字便渐渐为人忘了。袁宏道发现了他,为他刊布文集,并为之立传,使这位尘霾无闻的人物终于大显于世,进而扬名后代。一篇简短的传记,竟能重振一个被世遗忘的人物的声名,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说,《徐文长传》称得上是奇文。
这篇文章写得好,首先因为袁宏道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在传主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袁宏道可称徐文长的真正知己。读者可以看到,传文一开头,就写出袁宏道与陶望龄阅读徐文长诗集《阙编》的惊喜欢跃情状:两人跳起来,灯影下一面读,一面叫,将已睡的僮仆都惊醒,恨与徐文长相识之晚。这种发自内心的欢喜钦佩之情,不能不叫人与作者同样受到感染。
从表面上看,袁宏道在这篇传中突出写了徐文长的奇,其人奇,其事奇,他在传末总括一句说:“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传中用“奇”字的地方,达八九处之多:“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计”,“诗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诗”,“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徐文长不平凡,他的一生也不平凡;突出写他的奇,自然是抓住了这个人的性格与行事的特征。但是,袁宏道写这篇传的主旨还不在于此。这篇传的主旨,应该是传中所写的徐文长“雅不与时调合”这六个字。科举的不利,使徐文长成为一个失意的人,愤世嫉俗的人。他“屡试屡蹶”,终生只是一个秀才,“不得志于有司”,当然无法发挥他的才能,实现他的抱负。因此《徐文长传》主要叙述的是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封建时代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描写他的狂放与悲愤,以及他不惜以生命与世俗相抗衡的悲剧命运。这才是《徐文长传》的主旨。
我们看传中徐文长的傲气,他进见“督数边兵,威震东南”的胡宗宪,将官们匍伏跪语,不敢举头,而他以部下的一个秀才却侃侃而谈。写徐文长的悲愤,“自负才略”,“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等等。这些显然就不是只写徐文长的奇人奇事,而是慨叹于当时许许多多失意者的共同遭际了。“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这才是袁宏道为徐文长作传的真实感情流露。因此传文末尾最后的两句话,虽然写的是“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似乎仍是突出一个“奇”字,但是结语却是一个叹词:“悲夫!”为什么用此二字作结,读者自然可以体会一下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
陶太史: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太史是原为官名,名称沿革因时代各不相同,但大都有“太史”之称。明清修史之职归之翰林院,故俗称翰林为太史。陶望龄中进士后,初授翰林院编修,故称。今存三十卷《徐文长集》即是陶望龄搜集整理。
《阙编》:徐渭生前所编的诗集名。帙(zhì):古代竹帛书籍的套子。多以布帛制成。后世亦指线装书之函套。
恶楮(chǔ)毛书:纸质很差、装订粗糙的书。毛,即毛边,指书籍装订后没有切边。
不佞:不才,用为自称的谦词。生三十年:袁宏道生于隆庆二年(1568年)十二月初六,此年正好三十岁。
是:犹“夫”,表发端。
次第:排比编次。
诸生:明清两代称童生应岁试,已录取入府县学肄业的生员。徐渭二十岁进学后八次应乡试均未被录取。
声名藉甚:名声很大。《汉书·陆贾传》:“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徐名声籍甚。”藉:通“籍”,大,多。
薛公蕙:即薛蕙,字君采,正德进士。史称持己峻洁,于书无所不读。学者称西原先生。校:考核。薛蕙曾任绍兴府乡试官,故称“校越”。
有国士之目:对徐渭有“国士”的品题。国士:一国中才能最优秀的人物。语出《战国策·赵策一》:“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土报之。’” 目:此指品藻定性。
数奇(jī):指命运不好,遇事多不利。语出《史记·李将军列传》:“大将军(卫)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本文中与命运有关的“奇”,都读此音。
屡试辄蹶:每遇考试就遭失败。蹶,挫败。
中丞胡公宗宪:即胡宗宪,字汝贞。嘉靖进士,曾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中丞本为御史台长官,明清时用作对巡抚的称呼。胡宗宪曾任此职,故称。
客诸幕:让徐渭在幕下为客(指担任书记之类的职务)。幕,“幕府”的简称,古代将帅的府署。
葛衣、乌巾:穿着麻布的衣服,戴着即黑色的角巾。指家居装束。
纵谈:犹畅谈。谓毫无拘束地谈论。以上数句的史实《明史·徐渭传》也有记载:“渭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有急需,夜深开戟门以待。渭或醉不至,宗宪顾善之。”
督数边兵:督率几个边镇的军事。《明史·胡宗宪传》:“宗宪虽尽督东南数十府,道远,但遥领而已,不能遍经画。然小胜,辄论功受赉无虚月。”
介胄之士:披甲戴盔的武士,此指武将。介胄,铠甲和头盔,此用作动词。
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走路。极言恭顺敬畏。膝、蛇,皆名词作状语。
“议者”句:意谓论者把他比做刘恢和杜甫。刘真长:即刘恢,晋代著名清谈家,有见解,为会稽王简文帝司马昱所赏识,详见《世说新语·文学》。杜少陵:即杜甫。少陵是汉宣帝许后之陵。杜甫客长安时,曾长期居于此地,自称“少陵遗老”,世称“杜少陵”。杜甫在四川时曾作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严武待之善厚。见《新唐书·严挺之传》。方:比拟。
“会得”二句:徐渭《畸谱》:“(嘉靖)三十八岁(1559年)孟春之三日,幕再召。时获白鹿二,先冬得牝,是夏得牡,令草两表以献。”会:适逢。白鹿:古时白鹿为祥瑞。属(zhǔ):嘱咐。
“表上”二句:陶望龄《徐文长传》:“时胡宗宪方获白鹿海上,表以献,表成,召渭视之。渭览,瞠视不答。胡公曰:‘生有不足耶?宁试为之。’退具稿进。……表进,上大嘉悦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公以是始重渭,宠礼独甚。”永陵:指明世宗朱厚熜。用陵墓名指称该皇帝,是一种敬称。
疏记:此泛指各种奏章和文学性文字。
谈兵多中:议论军事总是击中要害。《明史·徐渭传》:“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
当意:称意,合意。
不偶:不得志。指屡试不中。偶,际遇。
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此特指选拔人才的官吏。
放浪:放纵不受拘束。曲糵(niè):酿酒的发酵物,后遂以之代指酒。
恣情:纵情。
齐鲁燕赵:均为古国名。此泛指山东、河北等地。
穷览朔漠:遍观北方地区。朔漠,北方沙漠地带,泛指北方。徐渭于万历四年(1576年),曾到塞北重镇宣化府(今甘肃省张掖市)作幕僚。
失路:喻不得志。托足无门:谓无处容身。
嗔(chēn):发怒;生气。
羁人:旅客。寒起:(半夜)因寒冷不寐而坐起。
体格:指诗文或字画等的体裁格调、体制格局。卑者:此指不够遒劲飞扬。
匠心独出:艺术构思非常独特,自成一体。
王者:指同类中之特出而无与伦比者。
“非彼”句:不是那些与以色悦人的妇女一样取媚于世的文人所能企及的。巾帼:古代妇女的头巾和发饰,借指妇女。此指复古派失去个性的摹拟文风。
气沉而法严:文气浑厚,法度谨严。
“不以”二句:二句互文见义。谓因模拟前人和多发议论减损才华,损伤的格调。
韩:即韩愈。曾:即曾巩,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流亚:同一类的人物。
雅:素常。时调:此指当时复古摹拟的文风。
“当时”二句:徐渭攻击复古派的言论也比较过激,如《叶子肃诗序》指责复古派是“鸟之为人言”;《论中》一文,又称复古派“忘其彼之古者即我之今也,摹古而反其真为古者,则惑之其甚也。”骚坛主盟者:诗坛领袖。指嘉靖时后七子代表人物李攀龙、王世贞等。叱而奴之:此指在文章中对他们像对奴仆一样严厉斥责。
书:书法。徐渭擅长草书。
姿媚:犹妩媚。韩愈《石鼓歌》:“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欧阳公”句:见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曾称赞苏舜卿的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妖韶:妖娆美好。余态:风韵犹存。
“间以”三句:意思是就徐渭其他艺术成就而言,间或用其剩余精力,超出诗文书法范围以从事花鸟画,也画得不同凡俗而有韵致。徐渭是明代著名的写意花鸟画家,与陈淳并称“青藤白阳”。徐渭对花鸟画的贡献是重写意神似,更突出了水墨的艺术效果。
继室:续弦的妻子。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徐渭四十六岁时,一次狂病发作,怀疑其继妻张氏不贞,将她杀死。
张太史元汴:即张元汴,与徐渭同乡。隆庆进士,官至翰林侍读。陶望龄《徐文长传》:“狱事之解,张宫谕元汴力为多。”
佯狂:此指悲愤已极倚疯卖疯。
显者:达官贵人。
被(pī)面:流满脸部。被,同“披”。
“余同年”三句:此事袁宏道在书札《答陶石篑》中也有记载,作者曾把徐文长晚年诗文的搜求之事,托付给绍兴府推官孙应祥,然久不见回音:“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报,恨恨。”
囹(líng)圄(yǔ):监狱。
间世:相隔几十年。世,三十年为一世。袁宏道在《从军行赠程生》诗中将胡宗宪与抗倭名将戚继光并称:“朝廷岂无胡都堂,人间不少戚将军。”
礼数异等:所受的礼遇与别人不同。
人主:皇帝。指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
胡为:为什么。
“无之”二句:正因为徐渭无所不奇,命运多舛也是“奇”的一种。
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周望家楼上,随意抽阅架上陈放的书,得《阙编》诗集一函。纸张装订都很差,刷板墨质低劣,字迹模糊不清。我略凑近灯前阅读,看了没几首,不由得惊喜欢跃,连忙叫周望,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陶周望说:“这是我同乡前辈徐文长先生的诗集。”我们俩跳起来,聚在灯影下,诵读一阵,再叫绝一番,叫绝一番,又诵读一阵,睡着的佣人们都被惊醒了。想不到我活了三十年,今天才得知海内有徐文长先生,真是相见恨晚啊!为此,我把从浙江那里打听来有关于先生的生平,略为编排,写成了这篇《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生员,名声很大,薛公蕙作浙江试官时,很是赏识他的才华,认为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然而他命途多舛,屡屡落第。中丞胡公宗宪听说后,聘他作幕僚。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葛布长衫,头戴乌巾,侃侃而谈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军队,威镇东南,部下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下回话,不敢仰视。而文长一介书生对胡公的态度却很高傲,好事者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样的人物。恰逢胡公猎得一头白鹿,以为祥瑞,嘱托文长写贺表,表文呈上后,世宗皇帝很满意。胡公因此更加器重文长,所有疏奏计簿都交他办理。文长自信才能过人,谋略出众,谈论军情往往切中肯綮。他觉得世间的事物没有合乎他的心意,然而却总是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文长在官场不得意,于是就放浪形骸,纵情山水,走遍了齐鲁燕赵等地,又饱览了塞外大漠。他所见的山峦起伏、海浪壁立、胡沙满天和雷声震天的景象,风雨交加、树木倒伏、幽谷闹市、奇人异士、珍稀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情状,他都一一化入了诗中。他胸中郁结着强烈的抗争精神和报国无门的悲凉,所以他的诗,嬉笑怒骂,如水奔流出峡谷,如春芽破土,像寡妇深夜的哭声,像逆旅行客迎寒启程。虽然他诗作的格调,有时不很高明,但是匠心独运,有王者之气。不是那种像以色事人的女子一般媚俗的诗作所能赶得上的。徐文长在文章写作上有真知灼见,他的文章气势沉着法度精严,他不压抑自己的才能,也不无节制地议论以致打破了文章的思路,真是韩愈、曾巩一流的文章家。徐文长志趣高雅,不与时俗苟合,当时的所谓文坛领袖,他也都加以抨击,所以他的文字只局限在浙江一带,令人为之悲哀!文长喜好书法,用笔奔放有如作诗,在苍劲豪迈中又使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正是欧阳公所谓的“美人迟暮”,另具韵味。他还善作花鸟画,也都超逸有情致。
后来,文长因疑忌杀了他的继室妻子,被判死罪。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才得以出狱。徐文长晚年更加愤世嫉俗,装疯卖傻,达官贵人登门拜访,常常拒而不见。时常带着钱到酒店,叫下人一起喝酒。有时拿斧头砍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破碎,用手揉搓碎骨咔咔有声。还曾用尖利的锥子锥入自己双耳,一寸多深,竟然没死。周望说文长的诗文到晚年愈加奇崛,没有刻本,诗稿都藏在家中。我有在浙江做官的同年,曾委托他们抄录文长的诗文,至今没有得到。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而今徐文长竟因不合于时,抱恨长终。
石公说:“先生的命途多艰,致使他激愤疯狂,狂病发作,又被抓入狱。古今文人的牢骚和苦难,没有超过先生的了。尽管如此,仍有胡公这样百年难遇的豪杰、世宗这样英明的君主赏识他。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是胡公对先生的赏识;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欢心,表明皇帝也赏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身份未能显贵。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文坛荒秽之气,百世之后,自会定论,怎么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徐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怪病比本人更要怪,而他的人又比他的诗更要奇。”我则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不奇怪的。正因为没有一处不奇怪,这也就注定他到了哪里都不能得志。可悲啊!
这是一篇写法特殊的传记文。既以写人记事为主,有传记文学的本质特点,又有抒情和评论,吸收了散文的表现手法。同时在写人记事中,又不拘泥于对传主生平事迹的介绍,而是重点写其奇,突现其精神状态和性格,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首段,点出写作本传的缘起,直抒钦佩惊喜之情;中间三段为本文主体,介绍传主的生平事迹,但其中增加了陶周望的插话,与首段“周望曰”相呼应,笔墨灵活;末段为评论,本是传记文常用方法,但除“石公曰”外,又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表现了“不拘格套”、“直写胸臆”的写作特点。
此文主体部分,作者概括地介绍了徐文长的一生。如知遇胡宗宪,上《献白鹿表》,因不得志于有司而“放浪曲蘖”,乃至晚年“佯狂益甚”所招致的不幸遭遇等。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重点介绍的不是传主干了什么,而是从中所表现的精神状态和性格。如知遇胡宗宪,在胡幕府中任职一段,徐文长不是自负得意,阿谀奉承,而是“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以“部下一诸生傲之”。当时胡宗宪为浙江巡按御史,后升总督,威震东南,因而“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相比之下,可见徐文长才华横溢和不拘礼俗的性格特点。又如对徐文长怀才不遇的描写,作者并没写具体事件和过程,只用“然竟不偶”一笔带过。与此相反,却不惜笔墨地叙写他“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的情况,把徐文长性格旷达、不拘小节和愤世嫉俗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晚年愤益深”一段,义重点叙写他“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有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直到“佯狂益甚”,“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这些描写都有力地突现了徐文长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他个性比较解放,不受封建礼法和世俗的约束,而又才华出众,恃才傲物,因此不为社会所容,只有潦倒终生,“抱愤而卒”。文章充满了对传主的同情和歌颂,充满了对旧社会埋没人才、科举制度摧残人才的控诉和揭露。
写传记文是要纪实的,但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择其要者。此篇的特点是在“择其要者”的基础上,注重突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这表现了作者选材和艺术构思的不同。清人杨兆杏在重刻梨云馆本《袁中郎全集》跋中说:“《徐文长传》以奇笔传奇人,其人如见,先生亦如见。”这里“其人如见”指对徐文长形象的刻画,“先生亦如见”指这篇文章选材和艺术构思的特点。
还应该特别注意的是,由于徐文长在诗文创作方面有突出贡献,因此这篇文章也十分注意揭示他诗歌的特点以及形成这种特点的原因。袁宏道是从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的结合点上进行阐释的。从客观原因方面说,徐文长政治失意,因此“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从主观方面讲,徐文长“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因此,他的诗歌“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匠心独出,有王者气”。这样解释徐文长的创作道路及其诗歌特点,也是很有见地的。
最后一段,引用梅客生一段话:“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突现了一个“奇”字,徐文长不与世俗合流,为人是奇特的。他的诗歌创作,“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也是奇特的。因此这个“奇”字,具有画龙点睛、总括全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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