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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共适 一作:共食)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译文 壬戌年秋,七月十六日,苏轼与友人在赤壁下泛舟游玩。清风阵阵拂来,水面波澜不起。举起酒杯向同伴敬酒,吟诵着与明月有关的文章,歌颂窈窕这一章。不多时,明月从东山后升起,徘徊在斗宿与牛宿之间。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清泠泠的水光连着天际。任凭小船儿在茫无边际的江上飘荡,越过苍茫万顷的江面。(我的情思)浩荡,就如同凭空乘风,却不知道在哪里停止,飘飘然如遗弃尘世,超然独立,成为神仙,进入仙境。 这时候喝酒喝得高兴起来,用手叩击着船舷,应声高歌。歌中唱道:“桂木船棹呵香兰船桨,迎击空明的粼波,逆着流水的泛光。我的心怀悠远,想望伊人在天涯那方”。有吹洞箫的客人,按着节奏为歌声伴和,洞箫呜呜作声: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尾声凄切、婉转、悠长,如同不断的细丝。能使深谷中的蛟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妇听了落泪。 苏轼的容色忧愁凄怆,(他)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问道:“(曲调)为什么这样(悲凉)呢?”同伴回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公孟德的诗么?(这里)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东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连绵不绝,(目力所及)一片苍翠。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围困的地方么?当初他攻陷荆州,夺得江陵,沿长江顺流东下,麾下的战船延绵千里,旌旗将天空全都蔽住,在江边持酒而饮,横执矛槊吟诗作赋,委实是当世的一代枭雄,而今天又在哪里呢?何况我与你在江边的水渚上捕鱼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我们)驾着这一叶小舟,举起杯盏相互敬酒。(我们)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颗粟米那样渺小。(唉,)哀叹我们的一生只是短暂的片刻,(不由)羡慕长江没有穷尽。(我想)与仙人携手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我)知道这些不可能屡屡得到,只得将憾恨化为箫音,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罢了。” 苏轼说:“你可也知道这水与月?不断流逝的就像这江水,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时圆时缺的就像这月,但是最终并没有增加或减少。可见,从事物易变的一面看来,天地间没有一瞬间不发生变化;而从事物不变的一面看来,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何况天地之间,凡物各有自己的归属,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令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风,以及山间的明月,送到耳边便听到声音,进入眼帘便绘出形色,取得这些不会有人禁止,享用这些也不会有竭尽的时候。这是造物者(恩赐)的没有穷尽的大宝藏,你我尽可以一起享用。” 于是同伴高兴的笑了,清洗杯盏重新斟酒。菜肴和果品都被吃完,只剩下桌上的杯碟一片凌乱。(苏子与同伴)在船里互相枕着垫着睡去,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显出白色(指天明了)。
注释[1]选自《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四部丛刊》本),这篇散文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在此之前苏轼因乌台诗案(元丰二年)被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因后来还写过一篇同题的赋,故称此篇为《前赤壁赋》,十月十五日写的那篇为《后赤壁赋》。赤壁:实为黄州赤鼻矶,并不是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旧址,当地人因音近亦称之为赤壁,苏轼知道这一点,将错就错,借景以抒发自己的怀抱。[2]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岁在壬戌。[3]既望:既,过了;望,农历十五日。“既望”指农历十六日。[4]徐:舒缓地。[5]兴:起,作。[6]属:通“嘱(zhǔ ),致意,此处引申为“劝酒”的意思。[9]少焉:一会儿。[11]白露:白茫茫的水气。横江:笼罩江面。横,横贯。[12]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纵:任凭。一苇:像一片苇叶那么小的船,比喻极小的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去。凌:越过。万顷:形容江面极为宽阔。茫然,旷远的样子。[13]冯虚御风:(像长出羽翼一样)驾风凌空飞行。冯:通"凭",乘。虚:太空。御:驾御(驭)。[14]遗世独立:遗弃尘世,独自存在。[16]扣舷:敲打着船边,指打节拍,舷,船的两边。[18]击空明兮溯流光:船桨拍打着月光浮动的清澈的水,溯流而上。溯:逆流而上。空明、流光:指月光浮动清澈的江水。[19]渺渺兮予怀:主谓倒装。我的心思飘得很远很远。渺渺,悠远的样子。化用目眇眇兮愁予__《湘夫人》怀,心中的情思。[20]美人:此为苏轼借鉴的屈原的文体。用美人代指君主。古诗文多以指自己所怀念向往的人。[21]倚歌而和(hè)之:合着节拍应和。倚:随,循 和:应和。[22]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哀怨,像是思慕,像是啜泣,像是倾诉。怨:哀怨。慕:眷恋。[23]余音:尾声。袅袅:形容声音婉转悠长。[24]缕:细丝。[25]舞幽壑之潜蛟:幽壑:这里指深渊。此句意谓:使深谷的蛟龙感动得起舞。[26]泣孤舟之嫠(lí 离)妇:使孤舟上的寡妇伤心哭泣。嫠:孤居的妇女,在这里指寡妇。[27]愀(qiǎo 巧)然:容色改变的样子。[28]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 危坐:端坐。[29]何为其然也:曲调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30]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所引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33]缪:通"缭"盘绕。[34]郁乎苍苍:树木茂密,一片苍绿繁茂的样子。郁:茂盛的样子。[37]舳舻(zhú lú 逐卢):战船前后相接。这里指战船。[38]酾(shī)酒:斟酒。[39]横槊(shuò ):横执长矛。[40]侣鱼虾而友麋鹿:以鱼虾为伴侣,以麋鹿为友。侣 :以...为伴侣,这里是名词的意动用法。麋(mí):鹿的一种。[41]扁(piān )舟:小舟。[43]寄:寓托。[44]蜉(fú)蝣:一种昆虫,夏秋之交生于水边,生命短暂,仅数小时。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暂。[45]渺沧海之一粟:渺:小。沧海:大海。此句比喻人类在天地之间极为渺小。[46]须臾(yú):片刻,时间极短。[47]长终:至于永远。[48]骤:数次。[49]托遗响于悲风:余音,指箫声。悲风:秋风。[50]逝者如斯: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斯:此,指水。[51]盈虚者如彼:指月亮的圆缺。[52]卒:最终。消长:增减。长:增长[53]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语气副词。以:用。一瞬:一眨眼的工夫。[54]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这。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 ):佛家语。指无穷无尽的宝藏。[55]共食:共享。苏轼手中《赤壁赋》作“共食”,明代以后多“共适”,义同[56]更酌:再次饮酒。[57]肴核既尽:荤菜和果品。既:已经。[58]狼籍:又写作“狼藉”,凌乱的样子。[59]枕藉:相互枕着垫着。[60]既白:已经显出白色(指天明了)。
第1段,写夜游赤壁的情景。作者“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怀抱之中,尽情领略其间的清风、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兴之所至,信口吟诵《诗经·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体态娇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与《月出》诗相回应,“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并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气一贯。“徘徊”二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柔和的月光似对游人极为依恋和脉脉含情。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江面,天光、水色连成一片,正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游人这时心胸开阔,舒畅,无拘无束,因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波不兴”浩瀚无涯的江面上,随波飘荡,就好像在太空中乘风飞行,悠悠忽忽地离开人世,超然独立;又像长了翅膀飞升入仙境一样。浩瀚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在作者的笔下腾跃而出,泛舟而游之乐,溢于言表。这是本文正面描写“泛舟”游赏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2段,写作者饮酒放歌的欢乐和客人悲凉的箫声。作者饮酒乐极,扣舷而歌,以抒发其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失意的胸怀。这里所说的“美人”实际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段歌词全是化用《楚辞·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意,并将上文“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内容具体化了。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见,已流露了失意和哀伤情绪,加之客吹洞箫,依其歌而和之,箫的音调悲凉、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竟引得潜藏在沟壑里的蛟龙起舞,使独处在孤舟中的寡妇悲泣。一曲洞箫,凄切婉转,其悲咽低回的音调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骤然变化,由欢乐转入悲凉,文章也因之波澜起伏,文气一振。
第3段,写客人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此段由赋赤壁的自然景物,转而赋赤壁的历史古迹。主人以“何为其然也”设问,客人以赤壁的历史古迹作答,文理转折自然。但文章并不是直陈其事,而是连用了两个问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问道:“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胜问道:“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两次发问使文章又泛起波澜。接着,追述了曹操破荆州、迫使刘琮投降的往事。当年,浩浩荡荡的曹军从江陵沿江而下,战船千里相连,战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在船头对江饮酒,横槊赋诗,可谓“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里呢?曹操这类英雄人物,也只是显赫一时,何况我辈!因而,如今只能感叹自己生命的短暂,羡慕江水的长流不息,希望与神仙相交,与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把悲伤愁苦“托遗响于悲风”,通过箫声传达出来。客的回答表现了一种虚无主义思想和消极的人生观,这是苏轼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个方面。
第4段,是苏轼针对客之人生无常的感慨陈述自己的见解,以宽解对方。客曾“羡长江之无穷”,愿“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即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认识。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又何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这表现了苏轼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他赞成从多角度看问题而不同意把问题绝对化,因此,他在身处逆境中也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对待生活。而后,作者又从天地间万物各有其主、个人不能强求予以进一步的说明。那么什么为我们所有呢?江上的清风有声,山间的明月有色,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天地无私,声色娱人,我们恰恰可以徘徊其间而自得其乐。此情此景乃缘于李白的《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进而深化之。
第5段,写客听了作者的一番谈话后,转悲为喜,开怀畅饮,“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照应开头,极写游赏之乐,而至于忘怀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清代古文家方苞评论这篇文章说:“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岂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适调而畅遂也。”苏轼通过各种艺术手法表现自己坦荡的胸襟,他只有忘怀得失,胸襟坦荡,才能撰写出“文境邈不可攀”的《赤壁赋》来。
(1)“以文为赋”的体裁形式。
全文不论抒情还是议论始终不离江上风光和赤壁故事。这就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充满诗情画意而又含着人生哲理的艺术境界。
(2)“以文为赋”的体裁形式。
本文既保留了传统赋体的那种诗的特质与情韵,同时又吸取了散文的笔调和手法,打破了赋在句式、声律的对偶等方面的束缚,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诗歌的深致情韵,又有散文的透辟理念。散文的笔势笔调,使全篇文情郁郁顿挫,如“万斛泉涌”喷薄而出。与赋的讲究对偶不同,它相对更为自由,如开头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参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饬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韵,但换韵较快,而且换韵处往往就是文意的一个段落,这就使本文特别宜于诵读,并且极富声韵之美,体现了韵文的长处。
(3)形象优美,善于取譬的语言特色。
如描写箫声的幽咽哀怨:“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连用的六个比喻,渲染了箫声的悲凉,将抽象而不易捉摸的声音诉诸读者的视觉和听觉,写得具体可感,效果极佳。
《赤壁赋》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被贬谪黄州期间。元丰二年(1079年),因被诬作诗“谤讪朝廷”,苏轼因写下《湖州谢上表》,遭御史弹劾并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于当年十二月释放,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元丰五年,苏轼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两次泛游赤壁,写下了两篇以赤壁为题的赋,后人因称第一篇为《赤壁赋》,第二篇为《后赤壁赋》。
宋代晁补之《续离骚序》:《赤壁》前、后赋者,苏公之所作也。曹操气吞宇内,楼船浮江,以谓遂无吴矣。而周瑜少年,黄盖裨将,一炬以焚之。公谪黄冈,数游赤壁下,盖忘意于世矣。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
宋代俞文豹《吹剑四录》:碑记文字铺叙易,形容难,扰之传神,面目易摹写,容止气象难描摹。……《赤壁赋》:“清风徐来,……水落石出。”此类如伸殊所谓费尽丹青,只这些儿画不成。
宋代唐庚《唐子西文录》:余作《南征赋》,或者称之,然仅与曹大家辈争衡耳。惟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
宋代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赤壁赋》卓绝近于雄风。
宋代苏籀《栾城遗言》: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
宋代方夔《读赤壁赋》:万舸浮江互荡磨,一番蛟鳄战盘涡。中天日月悲分影,对局英雄付逝波。形胜空传二赤壁,文章谁肯百东坡。荆州风景今何似,秋夜时闻窈窕歌。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其机轴略同《伯夷传》,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语设问,谓夫子称其不怨,而《采薇》之诗,犹若未免怨何也?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遍观古今操行不轨者多富乐。公正发愤者,毎遇祸,是以不免于怨也。虽然富贵何足求,节操为可尚,其重在此,其轻在彼,况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伯夷颜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则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赋》因客吹箫而有怨慕之声,以此漫问,谓举酒相属,凌万顷之茫,可谓至乐,而箫声乃若哀怨何也?盖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终归于安在,况吾与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须臾,宜其托遗响而悲也。虽然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何必羡长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风山月用之无尽,此天下之至乐。于是洗盏更酌,而向之感慨,风休冰释矣。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
宋代谢枋得《文章规范》: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
宋代周密《浩然斋雅谈》:《赤壁赋》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葢用《庄子》句法:“自其异者而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而眂之,万物皆一也。”又用《楞严经》意,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伤髪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虽皱, 而此见精性未尝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生灭,不变者元无生灭。”东坡《赤壁赋》,多用《史记》语,如杯盘狼藉,归而谋诸妇,皆《滑稽传》;正襟危坐,《曰者传》;举网得鱼,《龟策传》;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则如《神女赋》。所谓以文为戏者。
金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或疑《前赤壁赋》所用客字。予曰:“与‘泛舟’及‘举酒属’之者,众客也;其后‘吹洞箫’而酬答者,一人耳。此固易见,复何疑哉!”
元代方回《追和东坡先生亲笔陈季常见过三首》:前后赤壁赋,悲歌惨江风。江山元不改,在公神游中。
明代归有光《文章指南》: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于举业虽不甚切,观其词义,潇洒夷旷,无一点风尘俗态,两晋文章,此其杰然者。苏子瞻《赤壁赋》之趣,脱自是篇。
明代茅坤: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
明代高濓《遵生八笺》:李太白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此造物之无尽藏也。”东坡之意盖自太白诗句得来,夫风月不用钱买,而取之无禁,太白诗之所言信矣。然而能知清风明月为可乐者能有几人,清风明月,一岁之间亦无几日,人即能知此乐,或为俗事相夺、或为病苦所纒,欲乐之有不能者。有闲居无事,遇此清风明月不用钱买,又无人禁而不知此乐者,是自生障碍也。
明代郑之惠《苏长公合作》:东坡在儋耳与客论食品书,纸末云:“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前、后《赤壁赋》,亦足以一笑也。”观此有所谓曹大家辈诸赋尚得争衡,独此二赋,一洗万古,不能仿佛其一语,良然。骚赋祖于屈宋,穷工肆极,若长卿者,可为兼之。予云宏丽,盖于《高唐》;《长门》凄婉,不下《九章》;又有赋事赋物,如《芜城》。《赤壁》、《恨别》两赋,亦皆原本屈宋,第语稍浮露;若文通高华,子瞻飘洒,各自擅场。世之耳食者,闻宋无赋,诋两《赤壁》不值一钱,则屈三闾不应有《卜居》、《渔父》;且文何定体,即三闾又从何处得来?邵宝曰:“‘风、月’二字是一篇张本。”
明代曹安《谰言长语》:古人之文老杜、二苏多不知道,叹老嗟卑,如《七歌》及《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等可见。
明代杨慎《三苏文范》:钟惺曰:“《赤壁》二赋,皆赋之变也。此又变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赅彼。”文征明曰:“言曹孟德气势皆已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尝见墨迹寄傅钦之者云:‘多事畏人,幸无轻出。’盖有所讳也。”
清代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游赤壁,受用现今元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萧鸣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清代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苏东坡全集》:因赤壁而思曹、周,亦是意中情景。此却从饮酒乐甚,说到正襟危坐,则因乐而悲。及说水月共适,则客喜而笑,又因悲而喜,一悲一喜,触绪纷来。写景机其工练,言情极其深至。江山不朽,此文应与俱寿。才如子瞻,眉山草木为枯,赤壁声色数倍矣。
清代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清代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以文为赋,藏叶韵于不觉,此坡公工笔也。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
清代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全集录》:行歌笑傲,愤世嫉邪。《唐宋八大家类选》:出入仙佛,赋一变矣。
清代林云铭《古文析义》:二《赤壁》俱是夜游。此篇十二易韵,以江风山月作骨,前面步步点出,一泛舟间,胜游已毕,坡翁忽借对境感慨之意,现前指点,发出许多大议论。然以江山无穷,音生有尽,尚论古人遗迹,欷歔凭吊。虽文人悲秋常调,但从吹箫和歌声中引入,则文境奇。其论曹公之诗、曹公之事,低回流连,两叠而出,则文致奇。盛言曹公英雄,较论我生微细,蜉蝣短景,对境易哀,则文势奇。迨至以水、月为喻,发出正论,则《南华》、《楞严》之妙理,可以包络天地,伭同造化,尤非文人梦想所能到也。
清代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起首一段,就风月上写游赤壁情景,原自含共适之意。入后从渺渺抒怀,引出客箫,复从客箫借吊古意,发出物我皆无尽的大道理。说到这个地位,自然可以共适,而平日一肚皮不合时宜都消归乌有,哪复有人世兴衰成败在其意中?尤妙在江上数语,回应起首,始终总是一个意思。游览一小事耳,发出这等大道理。遂堪不朽。
清代浦起龙《古文眉诠》:二赋皆志游也。记序之体,出以韵语,故曰赋焉。其托物也不私,其感兴也不脱,纯乎化机。
清代爱新觉罗·弘历《唐宋文醇》:盖与造物者游而天机自畅,并无意于吊古,更何预今世事?尝书寄傅钦之而曰“多难畏事,幸毋轻出”者,畏宵不之捃摭无已,又或作蛰龙故事耳,乃文征明谓以曹孟德气势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转以寄傅钦之之语为证,谓为实有所讥刺,可谓乌焉成马矣。
清代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方苞曰:”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色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曹遂也。”吴汝纶曰:“此所谓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是知奇妙之作,通于造化,非人力也。”胸襟既高,识解亦文绝非常,不得如方氏之说谓所见无绝殊也。
清代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以文体论,似赤壁记也,然记不用韵,而赋方用韵,此盖以记而为赋者也。故文带叙带赋,忽用韵,忽不用韵,古赋如《风赋》,如《色赋》,皆此类也。以文法讲,纯得吹箫一段生波,下乃发出如许妙理。会尝参神学佛,故号“东坡居士”;其笔墨之飘洒,成趣之活波,又似于仙,故世号“坡仙”。此文前乐、中悲、后乐,有似王右军《兰亭序》;其藉客发慨,不必实有其言,亦知昌黎之《进学解》,乃巧为譬忌也。《辑注评》:“风只作线索,悲、乐作转,抉引曹孟德为赤壁设色,服应点缀,抒轴亦工,篇中凡十二用韵。”
近代贺培新《文编》:东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驱使惟心,无不如志,最为流俗所慕爱。学者纷纷摹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马行空,绝去羁绊,固无轨辙之可寻也。即如此篇,初何尝为古今赋家体格所拘,而纵意所如,自抒怀抱,空旷高邀,夐不可攀,包复敢有学步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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