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赋》是东汉时期抒情小赋的典型代表。它的出现,意味着辞赋史上一次令人欣然的转变。汉大赋在继承楚骚的体格之后,渐渐剥离了内在的充实和多感的生命而转入“体物”的创作,其内容多是对田猎场景、两都盛况、帝王鸿业的铺陈和夸饰,尽管望过去是一派富丽堂皇、心驰眼醉的华贵气象,实际却缺少一种感人的底力。它只是精雕细凿的楼台,只是工笔点描的花鸟,只是帝业繁华的倒影,而非真正的性情的文学。赋,到了东汉张衡的手里,才重新开始了个性化、抒情化的表达。
张衡的《归田赋》是新鲜的。这新鲜首先在于它的体制。《归田赋》只有二百余字,区区四段,篇幅甚小,与结构庞铺排繁冗、形式板滞的汉大赋相比,独显出它的玲珑别致。如果把汉大赋比喻成威严赫赫、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那么张衡的这篇小赋就是于烟水迷蒙处秀乎云外的俏岭青峰,或者是炊烟袅袅下恬然自喜的竹篱茅舍,清澈明净、通透可爱。
《归田赋》的新鲜在于它的格调和思想。张衡的这篇小赋创作于东汉后期,那时政治黑暗,官场险恶。宦官把持朝政,颠倒是非,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浊流横行。身怀正义的张衡处于其中,也只能是徒有抱负。于是他创作了这篇《归田赋》以示淡泊、归隐、逍遥忘我之意,同时自然流露出对现实无望和求理想不得的忧闷情绪。这在当时普遍勾结宦官、攀附权贵、汲汲功名的大的政治空气和社会环境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他的这番心境和表达直接影响到了后世田园类诗赋题材的出现和写作。
为了表现这一思想,张衡在赋中运用了十分灵活而恰当的笔法,使其显得结构紧凑、承转有度、抒情含蓄、意境通融。作者在第一段中点明了“归田”的原因。五组六言句式——“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既有直抒胸臆的畅达,又有采用典故的委婉,作者将两种抒情方式相结合,一方面在内容上细致全面地表现出了内心的复杂情感,包括久居京都的忧悒、怀才不遇的愁苦,时事弥艰的感伤以及追迹渔夫、和光同尘、断绝世事的潇洒自由,另一方面在形式上使抒情的手法富有变化,而不失于单调。后三段作者写了想象中的归隐生活。先是不吝笔墨地描绘仲春的种种景色和风情,有青郁盎然的原野,蜿蜒曲折的溪流,滋荣茂盛的百草,交颈谐鸣的水禽……作者一番笔墨,春色、春声、春情无所不备,三者相与映衬,共同完成了一幅鲜艳、烂漫的二月春光图,同时,作者在其中寄托着一种雅淡、静逸、素朴、天真的情怀,使人遥想;之后张衡又以想象之笔,描写了龙吟虎啸和衔弓射猎的场景,语词雄健,气势奔腾,展现了英雄般的骄傲和自由。动词的排列和对仗,如“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的魦鰡”,则使场面更加硬朗、大气而充满力量。再之后作者又变换场景,变狩猎场为书斋,行文也由飞动转为静谧。作者写自己于月夜斗室之内,弹鸣琴,挥翰墨,感经籍,悦诗书,形神洒脱,无拘无碍,以赋的笔法将摆脱倾轧、远离官场的艺术之生活逐一角度地展现出来,使人陶醉其中。而以上理想生活的各个侧面,都与现实政治社会的阴暗与丑陋形成强烈对比,发人思省。最后,作者以“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收束全文,直接抒发了愿远离尘嚣、神游物外的美好志趣与隐逸情怀,和首段呼应,使整篇赋文结构严谨,感情饱满,志趣鲜明。
《归田赋》的新鲜还在于它的语言。汉大赋中的遣词造语往往因着意于凸显气象而流于生涩冷僻,张衡的《归田赋》却语出清新,一派天然,晶莹圆润,如珠在泉。尤其是写景部分,作者一律采用白描的手法,不借奇彩夺目,全以亲切感人。如其中一段“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就写得自然朴素、清丽非凡。因都是四言句式,另有一番紧凑、短促的妙趣。
总而言之,张衡的《归田赋》以其短小的体制、高逸的情怀和平实的风格而成为一代名篇,并在汉赋以至中国古代辞赋史上具有重要意义。